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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天神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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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天神(八)

霧氣森森。

吳老站在高臺之上,神色從容,隨著高舉起火把的谷中族民的歡呼,也被帶動了心中的澎湃,竟也不拘束了起來。

呈半圓狀矗立的石柱前,堆放著不計其數的柴火,幾人雙眼木然,被五花大綁的置放在那裏。

如果洛施看見,她就能夠認出,其中正有從進入谷中後,就與她們失散了的那兩個人。

歡聲笑語還在繼續。

陡然間,平臺之後,浮雕之上,一道亮麗白光由無到有,直至蓋過熠熠生輝的火光,仿佛沖破黑夜。

眾人不約而同的擡頭往上看。

頭頂的光亮若有似無的發出一聲呼嘯,好似龍吟,緊接著,刺眼的白光在他們的視線中,果真轉而化為了一頭騰躍的金身巨龍。

那是——神跡!天神又現的神跡!

在場諸人,無不是親眼見證了五年前的那次天神旨意的,他們不由自主的停下歡呼,屏住呼吸,沐浴在如曦光般聖潔閃耀的明熹之下,感受著神祗降臨的凜然威駭,心生出崇敬之意。

“是天神!天神將要帶給我們福澤!”為首的吳老感激涕零。

在他身後,谷中族民無一不拜伏。

“這世上,可從沒有主動挑起殺戮的神。”

然而,巨龍幻影停滯不動,一道突兀的女聲從空中傳來。

這道聲音,與五年前降下神旨的聲音有很大區別。

巨龍幻影的光芒沈寂下來,下一刻,湮滅成了灰暗。

正當眾人重新高舉起火把,試圖以渺小的力量揣測天神的用意,然而終是杯水車薪。

吳老瞇起花白的雙眼,消失的巨龍幻影之下,好像有什麽東西。

洛施站在巨石刻成的浮雕之上,冷冷現出身形。

阻止祭祀,也不過是大鬧一通加以破壞,根本起不到實質的作用。該相信所謂天神的還是會信,而不相信的,也只會是隨波逐流。

她不如以神制神。

洛施在底下族民已然安靜,他們全神貫註的矚目凝視當中,帶著錢衛和平熙從高處踏下。

這三人是從那裏飛下來的!

要知道,從他們的先祖遷入這谷中時,這鬼斧神工的祭壇就一直存在,而他們從未到達過頂端,是連想都不敢想的。

其中一些族民們不確定洛施的身份,因而就算心裏有百般猜測和嘆服,仍舊大氣都不敢出。

但他們是認識平熙的。

更何況,是吳老和聽他吩咐,在谷中入口處攔阻住了洛施一行人的其他人。

吳老銳利的目光掃過滿臉擔憂的平熙,最後看向洛施,“這位姑娘,方才是你在說話?”他沈聲道:“你可知,這場祭祀對於我族中人有多麽重大的意義?”

對於他不善的態度,洛施難得按捺住了脾氣,說話好聲好氣的,“抱歉。不過,吳老,您告訴我們,只要通過了神的考驗,您就會將谷中的至寶交予我們。是也不是?”

“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。”提及考驗,吳老不得不緩和了態度,“姑娘,天神再臨,還望姑娘不要攪了我們的要事。”

“天神?”洛施嘲弄的笑了一聲,“你是說這個嗎?”

她將手中玉簫一甩,另一只手同時施咒,金光熠熠的四爪巨龍出現,籠罩在數百人的頭頂之上。

洛施甚至還有心情,拉著錢衛一塊去碰那龍影的後爪。

錢衛側目見洛施笑得開心,稍扯了扯嘴角。

噤聲著的人們,呆呆學著洛施的動作,伸出手嘗試去觸摸那威嚴的龍身,無不是一觸即收。

“太可怕了,我們竟冒犯了天神!”

竊竊私語很快在這片安靜不久的土地上傳開。

吳老也久久不能回神,他生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。

吳老看向平熙。

忽然,小範圍開始交頭接耳的人群中爆發出了一句質問,“你是什麽妖怪!”

“你這妖怪竟敢冒充神祗!膽敢對天神不敬!”

憤然聲討的聲音淹沒了吳老探究的眼神,吳老的聲音更是有些沙啞,“姑娘,你是什麽意思?”

“他變出這個法術,你們當他是天神。而我同樣做出這個舉動,你們卻當我是怪物。”洛施一臉可惜,語氣不解,“這是為什麽呢?”

不等猝然雅雀無聲的人們反應,洛施又擺了擺手,“徒兒,你來說。”

一直沒說話的平熙頓了頓,沒想到洛施竟能這麽順口的使喚他。

吳老又一次轉眸看向平熙,徒兒?他消失的這大半個月裏,怎會拜了這個才入谷不到兩日的姑娘為師?

“人們更願意相信他們認定的事情,不管事實真相究竟如何。”平熙垂眸,“師父”二字說的極為順暢,“師父,他們將你當成禍世妖怪,就是因此。”

他們先入為主的將人蓋棺定論,一旦形成便牢不可破,以摧枯拉朽之勢根深蒂固。

誰能保證,先前降臨的金龍,又會否是真的神明?

洛施呼出一口氣,她根據平熙描述的天神現身那日的景象重現了金龍幻影,目的也就是在此。

而單憑這些還不夠,接下來她要做的事,才是重頭。

對於長年與世隔絕的迷霧谷中人來說,他們的信仰雖是一時而成,卻不是能輕易打破的。

先前質問洛施是作孽妖怪的人靠著石柱,又在這時大叫一聲,“啊——人!柴火堆上綁著的怎麽會是人!”

這一聲尖叫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,吳老渾濁的雙眼第一時間轉向石柱。

原本應是要當做祭品,被他親手殺死獻祭天神的活牲畜,怎會變成一個個活生生的人?!

吳老臉色慘白,跌坐在了地上。

他雙手不住的顫抖,不可能,不可能的……

“是你——是你在騙我們,是你的妖術!”

不會有人順利接受這件事情——他們歡呼雀躍,為上通天神而慶祝,卻是做了長達五年之久的劊子手。

洛施不理會湧在驚心殷擾中的些微猶疑質問,她帶著錢衛走向石柱,邁動步伐的一下一下,族民竟是不由自主的選擇為他們讓出路。

石柱前被綁著的人中,除了那兩個與他們一同踏入迷霧谷的人還是原貌,其餘幾人須發皆白。他們應是從洞中盡頭中被擄來的。

洛施閉了閉眼,是隱霧術。師父講述過,隱霧術不止能夠掩人身形,還能掩人心智。

她又去瞧這些人的神情。

竟然——

谷中族民中了隱霧術,將人當做牲畜作為祭品。可這些人,他們是清醒的!

洛施輕聲:“錢衛,我們想錯了。”

在出不得、留不住的花圃地飽受折磨,而一旦被帶出來,垂垂老矣的他們又會很快死去。

在這個時候被送上祭壇,他們清醒的踏著死亡之途,而直到死,他們瞪著那雙眼睛,萬分怨恨歡呼著最後奪去他們性命的谷中人,將他們當成罪魁禍首。

隱居於此的淳樸族民,就這樣做了元惡虺蜮的筏子。

洛施解繩子的手都在抖,背後之人操持著一切,卻又完全置身事外。

而在此之前,她其實還在懷疑吳老。

錢衛解繩子的手一頓,他不願去信吳老會做出這一切,但做出種種慘無人道之事的惡徒還未可知這件事,會更加可怕。

一解開繩子,還年輕的兩人立刻暴跳如雷,“你們要殺人!你們這群暴徒!”

看,一定和那人預想的一樣吧。

甚至,揭穿天神的身份,攪和破壞這場祭祀,恐怕也在他的計劃之中。

洛施討厭這種被算計的感覺,更恨那人害下許多人命又自恃高明得意的姿態。她一五一十將想法告知錢衛,握緊了他的手,“決不能放過他!”

“不是!不是這樣的!”數百人雖占著人數的優勢,但事實如此,他們辯無可辯。

零零碎碎的聲音,都帶著蒼白無力。

眼見事情全捅了出來,洛施想,谷中族民到底受到蒙騙,她只管主張找背後那人尋仇便是。

她與錢衛對了眼神,要上手將討要公道的那兩人按下帶走,人群之外,略帶蒼涼的聲音傳來。

“沒有天神,原是從沒有天神的——”吳老又哭又笑,為他的昏庸和糊塗。

他接著被平熙勸著攙著,緩緩走向石柱,面對著洛施他們。

吳老難忍自責,對死裏逃生的幾人道:“是我們的錯,我們錯信邪佞,才造就了今日的結果。”

那兩人顯然沒有這麽好打發,他們千裏迢迢而來,卻是遭到這樣的對待。他們可是險些丟了性命!

吳老走到石柱旁,只有一指之隔,他面對著他的族人,當年,是他力排眾議維護著天神降臨之說,是他牽連了族人。是他這個族長,沒有做到應盡的責任。

那兩人即刻便要發難,卻是被洛施一手一人按住,眼神示意他們先安分點。

那頭的吳老雙手放在胸前,“族人們,事情因我而起。”他艱難的彎下腰,“雖是不知情,可我這雙手,畢竟沾上了太多血腥。”

一時寂靜無聲。

族長發話,他們終於接受,這五年信仰,不過是在惡土和血泥中開出的花朵。

他們害了人。

吳老繃直身體,身側的平熙同他一道將雙手抵在胸前。

這是他們族中人祭祀的動作,對神靈的敬仰,此刻,是對枉死的人們的歉疚。

但就是這時,吳老睜開雙眼,直直沖向矗立的那根石柱,猛地撞了上去。

刺目的鮮血掩了滿臉,平熙慌神的接住他。

變故就在一瞬間,那兩個叫囂著要教訓的人都已經安分下來了,其餘被錯當成祭品的人也保持沈默,洛施幾乎要以為事情會這樣結束的。

老人的眼睛半睜著,“熙兒,我太固執了。”

平熙差點攪黃祭祀的那次,說了同樣的話,他說那是人,那根本不是可供宰殺的牲畜。

將石柱圍成圈的眾人泣不成聲,不由分說的圍上前。吳老沒了呼吸。

“他不該死的,”洛施咬牙,死命壓制住心底野蠻燃燒著的火焰,卻只重覆著一句話,“付出代價的不該是他!”

錢衛同樣難掩酸澀,無聲的流淚。

“不把幕後推手給揪出來,我誓不為人!”

哀慟的哭聲仿佛傳遍了整片森林。

……

重新走在洞內長道時,已是全然不同的心境。

洛施的心情十分低落,錢衛與她肩碰著肩,一路無言的走出那條暗道。

他們是來找青弄,想問問他,有無解除被救下的那幾個容貌已然衰老人的法咒的辦法。

花香草青,卻不見青弄。

他們又下了一遍潭水,然而這一次,潭水中的玄冰不見蹤影,洛施更是怎麽也找不到那頭的出口。

洛施意識到了什麽。

她在得知青弄山神的身份後,不是沒有抱怨過,來者多貪,但到底是在他布下的法陣當中賠了性命的。

她高高在上的指責著,他擔不起神的身份。

而今,沒想到她一語成讖,多顏姐再見不到他了。

青弄、青弄——情濃……

死在了情意最濃之時。

洛施與錢衛背靠著背,頹然的坐在花叢當中。

即便自稱百煉成鋼的洛施,也不得不覺得有些累了。

原來,有了牽掛和承擔的意志,是這種感受。時而無力,永遠脆弱。

師父又在騙她,這種感覺實在沒什麽好。

錢衛在她身後開口,“你還要趕去千金城是嗎?”

他們都默契的不提青弄消失一事。

她在被送入山洞前,吳老無端問起是否來自千金城,而由錢多顏所說,擄她進入谷中的人在千金城見過她,應也是從那裏過來的。

為什麽是千金城?

這個地方,究竟有何特殊之處,尋寶物的風未刮至其他處,單單只找上了那座城池。

而假借天神之名做出許多事之人,與那個地方,會有聯系嗎?

洛施不清楚,故而,她須得查一個明明白白。

洛施不語,算是默認。

畢竟,找到錢多顏,是錢衛此行的目的,而送錢多顏回錢宅,看起來更是他們該做的事。

錢衛擡眸,他總覺得,洛施早預料到青弄犧牲自己解開法陣的事實,才會借口讓堂姐留在外面照顧那些人。

可她允許自己跟來了。

“你騙了我娘,”錢衛說話的嗓音淺淡,甚至揚起了笑,“一旦驗證了堂姐的下落,以此賭咒得以回到人間的二叔就會灰飛煙滅。”

身旁的潭水隱隱泛起漣漪,明明已經上岸的洛施卻如墜冰窖。

他都知道……

“且永不入輪回。”洛施想要去看他的臉,卻又覺得幅度太大,只能硬著頭皮補充了一句。

“當初我下了一劑猛藥,他才懇求我,承認想以鬼魂之身陪伴在你娘左右。而你是純陽之體,鬼魂無法侵蝕於你,相反,你待在錢宅越久,後期力量消逝的錢世鏡反而會加速消亡。這也是為什麽,你娘能熬過錢世鏡一個多月的折磨。”

“所以我必須離開,”錢衛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挑起眉頭,“我於是成了去找堂姐的最佳人選。”

洛施知道,他是在點明自己當初說謊,指名道姓要他前來的事情。

洛施是心虛的,但她不想表現得那麽明顯,盡管這件事在她心底埋了許久。

“你不也知曉這一切,卻不阻止,任由我們這一行人去往千金城,給錢世鏡判下死刑。”

他們每多走一步路,都是逐漸殛離錢世鏡的刑戮。

“洛施,我不想撒謊。”錢衛聽著輕松的聲音傳入耳畔,喚回了洛施的心神,“我娘是愛二叔的,她以為我從不曾發現這一切,或者說,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。我生平第一次,因為此生了歹念。”

“這是他自願的。其實找到錢多顏後,灰飛煙滅何嘗不是一種解脫。”洛施抿唇,又搖頭去安慰他,“他的力量不足以支撐他熬過賭咒,到了最後,他會越來越痛苦。

“他說,借用你娘的手找到錢多顏殺了自己後,也就相當於他為那糾纏不清的愛恨贖罪了。”

錢衛將手搭在腿上,並不覺得這算是能夠勸服自己的安慰。

他的意願,與錢世鏡被迫要接受的命運,並不能混為一談。

他曾同堂姐說過,他不像她心裏想的那樣純粹,他同樣有私心,只不過藏得更深。

見錢衛並不答話,洛施也跟著默了默,半晌才道:“你現在告訴我這些,是準備回錢宅前的道別嗎?”

他憋了這麽久才說,又恰恰是這個時候。

錢衛卻是笑,“你很想讓我陪你一道去千金城?”

“你從哪聽出來的!”頗有些氣急敗壞的味道。

“嗯……”錢衛故意停了片刻,“是你親口告訴我的。”

“我哪有?”

洛施鬧著要站起身,然而沒彈起來,又被錢衛一句話安撫下去,“是我求你,我請求你帶我一同去那遠地。”

他們仍舊背靠著背,坐在成片的花草地中。

分明不是什麽旖旎之語,但她就是覺得,話中之意比什麽都要更鄭重。

她與他,終會是一路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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